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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蟑螂没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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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对蟑螂没有研究 Empty 我对蟑螂没有研究 2013-11-16, 12:06

谢宝光



我对蟑螂没有研究
                                                 
谢宝光
 
  我对蟑螂没有研究。唯一的关系便是,作为一个正当盛年且颇具才气的写作者,整整半年时间,我竟写不出半个字,于是每日下了班,回到垃圾街的陋室里,我便要杀死几只蟑螂来助酒解闷。杀,拿刀霍霍式的杀,大张旗鼓的杀,不是踩、碾、打、压、弄,是杀,凝集了火光与血的杀,冷峻、干脆、效率,剥离了情感色彩,有血滴滴的暴君式的快感。橱柜拉开,咿呀一声,几只黑褐的支着触须的小东西闻风窜逃,只数秒钟便了无影踪。它们早已在我的眼皮下,构建了自己的王国,挖掘了四通八达的暗道。在被光线突然照亮的一刻,仓皇而有序地躲进几乎严丝合缝的巢穴。据说这种生物已在地球上存在了数亿年,从遥远的恐龙时代繁衍而来,形体、个性、生存之道几无进化。猥琐,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昼伏夜出,盘踞于人类生活的中心区域,又极力避免与人发生正面冲突,即便是与几缕视线发生偶然擦碰。人与之共居,提供食物、空间及其热衷的混乱、无序,残羹冷炙,油腻,张牙舞爪的渍迹,鱼肉的腥味,水槽,适度的潮湿和阴暗。灯灭,窗合,门拴,世界一下子安静,此时蟑螂出场。——翻搅、舔食、闲逛、交媾、争执、闹腾、左顾右盼,随便怎么样,翻箱倒柜也好,仰头大睡也行,他不在,世界就是我的,我自由坦荡,我御风而行,先在色泽撩眼的菜盘子里饱食一顿,再把炮筒一样竖着的牙刷想象成瞭望塔驻足远眺一番,那里是波澜起伏的绣满卡通熊的棉料被子,那里是一个盛满纤维弹头的黄色塑料杯,哦,一丛越长越旺的植物,耸着光秃秃的枝干,顶部是平滑的,似乎刚被裁剪过。往上看,是一摞什么书,花里胡哨的,书脊上是些长度不一的字。那天他回来得晚,包里鼓邦邦的,往床上一倒,拉链吱吱地响了一圈,取出一堆豁亮豁亮的书,砌砖一样砌在墙沿。这是一堆颜色和图案跟以往完全不同的书,我数了一下,共十一本。比往常多出一本。有点出乎意料,但也平常。多年前,我还不认识人类所使用的文字,甚至识别不了字与另一个字的差别所在。我及我的祖先们经历过人类存在的所有岁月,我知道某些偏远部落里存在一种叫巫术的东西,手舞足蹈,咪咪嬷嬷的咒语压低了夜幕,能夺人魂魄,扰人心智,使人非人。书大概就是和巫术性质类似的一种东西,里面养着一拨拨探头探脑的野兽,诺,他正被张开的书页夹住了头,瘫倒在桌前,恍惚,叹息,瘦骨如柴的字从嘴里一个个列队而出。这是他唯一无视我存在的时刻。我沿着煞白的墙面爬行,亦步亦趋,慢慢悠悠,摆摆头,抖抖腿,比起健步如飞的其他族类,我们这个群体有着天生的缺陷:个头小,扁平,说话使不上劲,身体像在酱缸里泡过似的发黑发亮,易被人发现,偏又长着天生被人唾弃的面孔,负壳蜗行在人类眼里成了鬼鬼祟祟的表现。六条腿严重减弱了我们的逃离速度。情急之下,它们还可能磕碰、掐架,像人类工厂里疲劳过度的齿轮,无法协调好幅度和运转方向,结果你深一脚我浅一步,你往左我向右,全乱了章法,被人类逮个正着。我的许多朋友便是在此情形下一命归西的。呜呼。练习奔跑成了我们蟑螂家族里一生的必修功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熟练这门“技艺”之前,是不被允许在人类的厨房呀客厅呀餐桌呀等地方抛头露面的,否则将遭受禁食的惩罚。与人类不同,我们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头上那两根触须不是装饰,而是一种警报系统,能够监测到三米五米外的任何风吹草动。不仅是人,危险更多来自蝎子、蜈蚣、蜘蛛等恃强凌弱的昆虫。甚至猫与老鼠都视我们为盘中餐、嘴边肉,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们,整个蟑螂家族,终其一生都是在逃犯。哦,上帝有意将我们族群摸黑。
  亚热带城市老区。两年前,我们生活在四个街区之外的一个高档花园小区里。说是花园,其实并不见几朵花,连丁点绿色都瞧不见。只是格子一样往上垒的楼,很新,油光光的,漆味,镶满了瓷砖,打滑又难行。搞不清人类为什么那么热衷于装饰,镜子、沙发、墙纸、电视机、垃圾篓、冰箱、洗衣机和很多层层叠叠的木制品及金属制品,有的甚至将地上的小型植物种到楼上房间里,又是浇水,又是修剪,他们何不直接搬到免费的森林里居住呢。我想人类周围簇拥着如此多而刺眼的事物,一定是出于心虚的表现。几千年来,他们从凿穴而居到建造竹楼、木楼、石头楼,再到如今盖越来越没有上限的水泥楼玻璃楼,离地千尺,束之高阁,神经缺氧。人类的生活样式似乎总在翻新,向上,向下,向一切可能的方向,一寸寸延展自己的属地。大概两千三百多年前,我的祖先为了找到一个理想的房子居住,在村子里来回爬行,有天下午路过一片菜园,看见一个老头在凿土,凿呀凿,一条地道通了,往井边的,水咕咕咕冒出来。老头捧着一个陶制的水瓮舀水,浇菜。这时过来一人,说老头你真笨哟,都什么年代了,用桔槔摇水不是更方便吗,还费这劲。老头有点生气,说你把脚挪开,碍着我啦。老头大概认为使用机械类的工具是投机取巧行为,会使人堕落。“我非不知,羞而不为也。”那人脸一耷,灰溜溜走了。我的祖先听不懂,愣愣站在那。两根须毛在空气中晃了晃。后来它停止了漫无目的的迁徙,在那定居下来。直至终老。子嗣成群。多少年了,如果你注意观察下我们蟑螂家族的话,会发现,两千年前下午三点的一只蟑螂与两千年后下午三点的另一只蟑螂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壳是壳,爪是爪。我们的嘴巴只有一种功能,就是进食。菜叶,饭粒,茶叶沫子,地沟油,毒奶粉,唾沫,铁屑,西北风。以及你们人类那些乌黑的焦黄的什么。随便什么。是的,我们贪得无厌,但没有野心。我们没有野心地淋了四亿多年的悍风悍雨,直到那只野猴子在山洞里蹦跶蹦跶成了人,跑出了森林,在黄河边搭了第一间草房子。直到房子的材料里出现了瓦,出现了修改过的石头,出现了钢,玻璃,出现了能把我们眼睛腐酸掉的色素。直到房子在你们汉民族的语言里可以叫做舍、屋、阁、宫、府、殿、庙、榭、堡、棚、堂、庐、斋、厕、祠、楼……直到房子与房子组合、繁殖、分歧、庞大、暗算、衰老、高升、竞争、亮化、标新、抽象、夸张、革命……冷血的铁机器把泥土一抔抔带渣吃掉,袖口一吐,立起无数根硕大的柱子。如今,公元了几千年的亚热带东方城市,已连续半月被一种叫雾霾的东西死死搂住了腰。月黑风高之时,我们举家迁入一个叫彩虹花园小区的楼里,当然,你会说是潜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哦,时间这个东西令我头痛,我甚至忘了自己活了有多久。你们使用舶来的数字法则将时间像蛋糕一样格划成块——6点,该起床了;12点,该吃饭了;10点,该睡了。呀,都上午九点了,完了忘了晚了惨了……有什么呢,一惊一乍的,连我的耳膜也跟着遭罪。对于我们蟑氏家族,区分时间的标尺只有一个,就是饥饿。人走茶凉,我和我的伙伴们列队登场。
  我是一只异想天开的蟑螂。有一次我躺在不足半厘米宽的墙缝里睡大觉,梦见自己被一只老鼠追赶,我跑呀跑,浑身发麻,可是六条腿也都慌了神,步子乱迈,毫无章法,导致我连连摔跤,还磕掉了一层壳,流了不少血。血是绿油油的,果酱味,原来。当时我就想,我为什么非要用六条腿跑呢,两条腿不是更方便吗。就像有六块饼干摆在面前,何不先消灭其中两小块,剩下的留着当晚餐?于是我试着把前面四条腿收缩,提起,像人一样用两只腿支起整个腰部以上的部位,把自己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个有史以来任何一只蟑螂都没有突破的极限高度。由于全身重量形成了一束垂直向下的力,两条腿有些轻微颤抖,但仍保持了平衡,而架空的另外四条腿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奋力划着一圈圈弧线,奔跑在虚无之中。我感受着直立奔跑带来的陌生体验,以至于忘记了此时我正被一只恶狠狠肥墩墩的老鼠追着。往常一粒沙子都是绊脚石,现在几乎是一跃而过,我,蹦蹦跳跳,风风火火,涅槃啦重生啦,从床底下到客厅毛毯上,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穿过灌木丛,来到哗哗响动的公路上,我在和自己竞技,而不是老鼠。没有人注意到一只直着身板蹦跶的蟑螂,我是大街上的一个斑点,被人忽略。只有老鼠看见了我,逼视我,追我,追。热汗涔涔。当然,很不幸的,老鼠被一个提着菜篮子过街的人看见了,转眼之间,它成了被追逐的对象,不止一个人,上班的、散步的、购物的、吵架的、打麻将的、支着竹竿捅鸟巢的、补鞋的、打电话的、系鞋带的、捡垃圾的、骑车的、摔跤的、追小偷的、打情骂俏的、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啃了一截苹果来不及咀嚼下咽的、偷瞄了一眼女人被骂臭流氓的……啊哈,群起而追之。老鼠先是楞了一下,随后掉头后撤,跑进了一家饭店,绕着桌脚兜了一圈,又跑出来,爬上了树。事情发展完全超出我的预期,似乎从此刻起,世界开始与我无关。我及我的直立奔跑丧失了那个一直支撑着它成立的理由。我,马落前蹄,回到一只蟑螂正常的匍匐姿态,感到一丝丝闲若无助的绝望。我被抛弃在马路中央,看见,车,一辆辆刹车,熄火,停在路上,驾驶者下来,汇入人鼠的追逐戏中。它,那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好像成了一个锅,架在叉开的枝丫间,下面是一束束点着的热情往上拱的干柴,水被加速沸腾着……
  我的梦也到了沸腾雾起的边缘。但现实之锅迟迟不为我揭开,直到追鼠事件中唯一的局外人,一个七岁左右红衣蓝帽的小男孩最先发现了我的落寞。不,他发现的绝不是落寞,这太文艺了,对他而言还太早。一切都太早,荷尔蒙还早,强迫症太早,偏见太早,在别处的欲望太早,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民族习性太早……但是本能不早,那是与生俱来的种族之间的敌视。从他离开母体那刻开始,即在血液里流淌了。敌视,更多源于恐惧,寄居在骨架幽暗处的伺机而动的对于另一类渺小丑陋的长满瘢痕、爪牙、颜色可疑、造型雷人之生物群体的如茸毛般撩蹭后背的痒。对,他发现的是痒,渺若沙粒的咖啡色的痒,他被痒瞬间激发了。看,蟑螂!那有只蟑螂,快看呀。没人理会。他们的目光和情绪正被老鼠垂钓着,悬在五米高的一棵悬铃木上。僵住了。人上不去,鼠下不来。叶落嗖嗖,人与梧桐叶子汇流成灾,树上之鼠摇头摆尾,从左边的树枝溜到右边。街道瘫痪了,人类能漠视大街上那些腐臭的长势旺盛的垃圾,却无法容忍一个窜行于垃圾之间的几可忽略的生物。所有人都被痒激怒了,痒像看不见的刺藤箍住了他们的脖颈,血液倒灌上涌,痒在给他们的脑袋吹气,膨胀,绷红了脸,眼珠像蛇信子吐出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啊,他们患上了集体主义的哮喘症。哮喘像火苗,呈扇形,向外蔓延,波及了一片片干巴巴的木桩一样向上生长的脑袋。火苗尖叫着。多元的矛盾的人类此刻统一了(这酷似统治者医治国家肿瘤的常用手段)——西服和粗布衫统一了,裙子和流氓统一了,豪车的和自行车的统一了,皮鞋和赤脚的统一了,美丽和丑陋统一了,高和矮统一了,胖和瘦统一了,热心和麻木统一了,啊,连警察与劫匪、城管与小贩也都大义凛凛地统一了。他们翘首仰望,他们怒气腾腾,他们像流着哈喇子觊觎天鹅肉的蛤蟆,他们像在垃圾场迷失了很久的苍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他们,前赴后继、削足适履、勾肩搭背、妻妾成群,不断从东方、西方、垃圾街、光明巷、五金店、酒肆、茶馆、客栈、衙门、商铺、药房、春楼……涌来!那些在菜市场里酌斤计两的屠夫、渔夫们闻风而动,提着刀便冲进了人群,在黑的黄的金色的脑袋丛林里迷了路。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在大街上编织了一件巨大的衣裳。我突然发现,此时困在悬铃木上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它已不再是一只具体的老鼠,而是一个人人必诛之而后快的符号。这个符号头一抖,身一倾,脚一滑,从树枝的某个位置栽了下来,一起栽下来的还有一束束铁丝一样种植在高处的目光。我分不清是目光拽着符号下坠,还是符号抱住它们滑落。我听到破碎的声音,不是骨头的,不是,这个过于浅薄。那是一种更磅礴的、类似于天地初开的声音,好像云拨雾散,哦,那是悬崖,那是谷,那是村庄,那是河,对,就是这样,一切都明了了。符号摔碎了他们的痒。痒是猩红色的,在地上洇开,有泡桐叶子那么大,很好看。痒已碎,人未散。我看见红色正渐渐从他们脸上褪去,开始变白,含混不清的那种灰白,似乎有些哀伤。直到红衣男孩在人堆里破涕喊出:蟑螂!众人侧目。如梦初醒。新的痒诞生了。我的鬼鬼祟祟的样子远远胳肢着他们,不,归根到底,是我的相貌和肤色伤害了人类。我越过了人类的审美底线,于是他们在电影里调侃我,在电影之外猎杀我。现在,我像一条鱼被网了上来,从戏台下抬到了舞台中央……  
  梦其实很短,只是被语言拉长了。我记得自己飞身窜入草丛,在叶与茎的空白处时缓时急地奔走,那几乎是一次模仿人类马拉松式的练习。当我气喘吁吁从绿色森林跑呀跑进了黑暗的墙缝,头皮在墙顶磕出一记重响,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跟随我一起逃离了噩梦。邻居兄弟被惊醒了,看着我,说你、你、你……怎么站起来了?舌头打滑、变粗。再是瞳孔放大。来自经验之外的错愕,不安,甚至将有愤怒的液体喷薄而出。邻居兄弟僵了一会,好像在寻找对应此情景的语词,几颗汗从额头蹭了出来,它说,你这个叛徒!叛徒!它在这俩字上加注了好几克的重量,用牙齿将它们打磨成一根针,寒光灼灼。这就是整个蟑氏家族圈养了四亿年的怪秉,只依据经验行事,比如只巢居在荫蔽的穴里、缝里、渠里,比如只在晚上出来觅食,比如以干净和香味为耻,比如长着翅膀却没有飞行的能力,没有谁扇动过自己的羽翅,即便张开,也很快在惧怕中折合,因为,族长曾在一次就职大会上告诫众蟑:蟑螂永远不可能像蛾子那样,飞翔!尽早抛弃你们的臆想,那将斩断你的存在之根。有点玄乎。当然,经验只是次要的,更多来自狭隘的种族主义。你,一只蟑螂,六条腿的小蟑螂,怎么能学人类怪模怪样地走路?叛徒!它喊了起来,引来众多围观者,蟑螂们倾巢而出,几分钟内,就将一条进出厨房盥洗盆上方的暗道死死堵劳。它们纷纷对我展开了批判,A说:疯了吗?把爪子放下来!B说:你,你,堕落啊!C说:你这个背弃种族的算逑!D附和说:啊对,算…算逑!E:……F:……记不清那天有多少蟑螂发言了,大概所有居住在彩虹花园的民众都加入了这场批判大会。鼓旗呐喊。道路以目。对于我们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族群而言,如此密集的语言大爆炸还是头一遭。这也成了当年蟑螂界,甚至是有史以来蟑螂界的新闻标志事件,历史性的飞越呀。过去,舌头被认为是多余的器官,像一块肉铁,一直荒废在嘴巴里。日渐锈蚀。功效丧失。有点像人类肚子里的阑尾,对,平常你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藏于深闺人未识。得让它发炎!我只是一个偶然的锥子,从一场梦境的皮囊里掉落下来,砸碎了它们专制的牙齿,让舌头解放!解放的舌头们显得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鼠头鼠尾,连连摔倒。很快,它们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簇拥而行,哦,天呐,他竟然试图背叛自己的基因?!他竟然不以为耻!它们愤怒了,犀牛一样狂奔起来,沿着道德之路,伦理之路,种族之路,正义之路,形而上的象征之路,高歌猛进,一泻千里。罗拉,快跑!超额的肾上腺素,队伍剧烈膨胀,拥堵,一只舌头点燃了另一只,光芒仍不够杀伤力,于是舌头尝试往舌头的肩膀上爬,去,占领制高点!一架云梯,一把修辞意义上的戟。舌头们陶醉在语言游戏的快感中,把玩着绣花球一样漂亮的句子,摆头甩腿,探戈之舞,结构入云的概念之塔……但,最终,虚肿的肉塔还是在过度摇晃中骤然轰坍,语言显然不是蟑螂们的坐骑,它是人类的专属。舌头们横七竖八,像被风割落的熟柿子,在地上,伤残一片。喷射出粘稠而甜腥的酱粒。哀嚎遍野的舌头集中营。它们是被过剩的***俘虏的。蟑螂族群的优势始终是肢体语言,它们觉得扭动屁股比舌头更能表达自己的激愤,于是屁股们纷纷像子弹头般瞄准了我……
  批斗在以别的方式继续。不再是舌头的方式,屁股的方式。刀枪棍棒?横眉冷对?都不是。而是用眼睛消解你的存在,消——解掉了。当视线途径我的躯壳时,无一例外地拐弯了,绕道飞行。我被隐形了。被异己化了。无论是家族选举大会,还是集体的觅食行动,或是筑巢造墙,巩固对人类的战略防御,诸如此类,均没有谁叫我参与。此时,我意识到,自己成了一面钟,而蟑螂们从不使用时间。梦将我打造成了蟑螂里的异类,它们取消了我,我取消了前面四条腿的行走功能。现在,只要我步子一迈,它们不经大脑命令就自动缩紧,翘起。睡觉时,六肢撒开,壳抵地,像一个仰面朝天的铁勺。脊椎某处骨节发出脆响。哔啵哔啵。一股暖流正缓缓进驻我的体内,辣辣的,擦拭着血管。某种嬗变正在发生,在暗处,篡改我,解构,朝人的方向,朝言语和魂灵居住的地方。我被迫离开了彩虹花园,来到大街上,去哪?不知道。只是贴着阴影走,楼的,电线杆的,树叶的,宣传单的,垃圾桶的,下水道的,尽可能避开鞋子,橡皮轮子,不稳定的圆石,高头大马的移动金属,更要避开老鼠,否则噩梦重演。人类的速度真是太快了,许多大型物体,没看清楚是什么,就从眼前忽嗖忽嗖飘了过去。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见两个金属盒子嘭的一声抱在一起,冲破栏杆,往绿化带倒去。呵,人类表达感情的仪式竟如此张扬,太高调了,你看那些蹭掉的铁壳和玻璃渣子像花瓣一样飞了起来,向全世界宣告它们的恋情,但,我怀疑它们是否用力过猛。我已经穿过了四个街区,这并不容易,太阳无时无刻不在烘干我身上的水分,就像现在,我的左翼顺着经脉的部分皮肤出现了程度不一的龟裂,随时可能脱落。几乎每走十分钟,我便要钻进水洼里浸泡片刻,让自己恢复潮湿。然后继续漫游。真正置身于人类生活的现场,我才恍悟,此前对人类的臆想实在过于粗浅。比如房子,远比我此前图构的更魁梧有力,那些窗格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安装在天上的棺木;又如高跟鞋上斑斓又高贵的女士,莫非穿这种不着调的东西,是想让我们这些天生侏儒的昆虫族显得更无地自容?再如苹果,我以为它的使命就是在枝上把自己养肥,然后被牙齿肢解粉碎,进入人类的胃里,但当我路过第三街区一个酒店门口时,我看见苹果突然成长为两个女人手里的武器,她们站在一处水果摊位的两侧,抓起苹果就往对方脸上砸去,每一个都刚好落在眼睛与鼻梁之间的位置,厘寸不差,苹果在她们之间来回传信,描出很多条漂亮的曲线。直到摊位上的苹果全部骨碌碌地躺在地上呻吟,局势才算缓和。苹果转移了两个女人的愤怒,瞧瞧,那些肉沫渣,全是愤怒的残骸。之后,我在街上发现了更多事物被人类重新解释。我知道人类有养宠物狗的习惯,他们喜欢用一根绳子系在狗的脖子上,另一头在手上盘匝三圈,满大街溜达,商场、公园和移动机械里,路在,她们拉拉扯扯的影子就在,谁他妈知道是谁溜谁。很多时候,狗简直就是上帝,它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有时还会拽着它妈在一棵树周围打转(据我所知,城市女人都管宠物狗叫宝贝儿子),转,再转,把她的智商给彻底转晕。那天我沿着护城河行走时看见的那条花斑狗却不是上帝,它是一张有弹性的小板凳,如你所知,它被一个彪形大汉坐在屁股下,发出旺旺的哀嚎,声音很小心,轻一声重一句,踩着怪怪的旋律走在峭崖上,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我盯着这条狗看了一会,心想,幸好人类对事物的重构是有限度的,否则它就不是板凳,而是一匹马了。
  每个街区都有事件发生。我已疲于叙述。我的汉语言能力还不足以放纵我从人类现实的大商场里购买那些诡谲魅惑的产品后读懂使用说明书。现实与表达之间的落差,常常令我窝火。就像一只蟑螂自以为拐过前面那堵墙就能到达巢穴,埋着头一个劲地爬,结果却把自己送到了人类的鞋板下。经常就是这样,当一个事物已在笔尖悬悬欲滴之时,我却还紧要牙关,周旋在句子的逻辑、修辞、布局、排列、美感与效果的重重迷宫之间,只能说,作为一只蟑螂,既然在使用人类的表达工具,就应该拿出比人类刁蛮和严谨百倍的态度,否则就是自甘堕落。比如当我试着描述一个男人抽烟的过程,我能写下像“一支烟在他的手里缓缓燃尽”这样轻率而乏味的句子吗?不能!因为人类的书里已经有了“他坐在床上,毁掉了一根香烟的一生”的绝妙句子。我想,如果语言逻辑沦为对现实赤裸裸的剽窃,那么它的命运将与上面那只自以为是的蟑螂一样——葬送在时间的鞋板之下。好了,不王婆卖瓜了。回过头想,我是在多年前的一次汤圆事件中意识到学习人类文字的必要性的。那时我还居住在彩虹花园。有年秋天,为了囤点吃的过冬,我和我们家几个小娥子在一户人家的厨房里踩点觅食,行动前,我们进行了简单的任务分配:老二,到那橱柜里瞧瞧;老三,看那砧板上有没有什么残渣剩叶;老四,去水槽;还有你嘛,灶上那铁锅,看到没,去那兹兹(我们蟑螂族的术语,意为找找)。利索着点,别毛手毛脚的,尤其别吃独食,等运回巢再说。之后各自为战。把厨房搅得蓬头散发。这鬼地方简直一贫如洗,没有一点吃的摆放在理论上它应该所在的位置。我爬进了一只青花碗里,以为能弄到点米饭,或至少可以舔舔附在碗壁上的残油吧。光溜溜一片。除了绣在下面的几瓣梅花图案。很滑,上不去了,不妙,陷阱。我那两根骄傲的须吓得直哆嗦。我试着退到一个角上,趴伏,卯足蓄势,利用碗底局促的一小块平地助跑,好,勾到碗沿了,但,左关节卡,卡,臼了,连壳带头不争气地滑了回去。妈的,我朝着碗大的天花板骂了句,拗正关节,叭啵,啊,好了,活络活络,深呼吸。再试一次,好,屏息,一鼓作气,撒腿冲!我把自己像个皮球一样给甩了出去。刚好掉进一个垃圾篓里。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韭菜叶、葱须、香蕉皮、香料包、玻璃罐和各种纸屑裹起来的世界,有点迷茫,颜色太茂盛了,我先前的理论到底出现了偏差,哈,这才是美食应该出现的位置,而不是在那些锅碗瓢盆里。哼,洁癖的人类,形式主义的人类,他们不关心河的黑、天的黄,不关心每天在大街上大声嚎叫的那些尾气、烟雾、火光、血、噪音,倒把厨房打扫地这么干净。又是洗洁精,又是杀虫剂。垃圾篓才是美食的归宿吗?纤尘不染的人类啊,你的脏都去了哪呢?就像这户人家,那个胖女人,整天涂脂抹粉的,那味道挠得我喷嚏连连,翼下起寒意,平时我在瓶瓶罐罐之间和她狭路相逢时,几乎都能看见她被手套、围裙、口罩包扎地滴水不漏的模样。牢骚就不发了,免得跑题。话说那时我拨开韭菜叶子,在垃圾篓底下看见几个圆鼓鼓的东西,用脚抵了抵,弹性十足,尝了口,有点鼠尾草的味道,就是黏糊糊的,老在牙齿上打结。我猜这可能是过期腐臭的汤圆,在垃圾篓里待了好几天了吧,不过,倒是很合我们的口味。问题是怎么将它们弄出去,有五六个呢,不,前提是先把我自己先给弄出去。我被困住了,哦,颜色的丛林;我的粮食被困住了,哦,宿命的丛林。我的困惑也是你的困惑,是的,我怎么出去的?以及汤圆。不,你猜错了。我不可能翻过丛林上的陡崖。几分钟后,我的伙伴们察觉到了我的动静,试图营救我,顺着格子,一个劲地往垃圾篓上爬,爬呀爬,摔下去再爬,真笨。我怒道:蠢货,赶紧给我下去!我上文中说过的,我是一只异想天开的蟑螂,且天赋异禀。我的逃出生天之方式,借鉴了我祖先讲述过的一个故事,这是它老人家亲历的。大约九百八十七年前的某个黄昏(没办法,故事么,不总得有个俗套的开头?另,这个时间是我精确计算的结果),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农家大院里,一群孩子正追逐嬉戏……额,等等,不对不对,应该是地主大院,要么就是将相王侯府邸,且还是粉墙黛瓦雕梁画栋门口盘坐着两只石狮子的那种,否则哪来的假山和水缸?没有假山,那个调皮的纨绔子弟怎么掉进水缸里?他不掉进水缸里,另一个叫司马光的童子如何能急中生智抓起石头砸向水缸的底部,让水流尽,使之得救?若他不得救,则这一幕场景又如何支撑它作为一个故事存在的逻辑与灵魂而在人类与蟑螂的双重世界里得以流传?若此故事不流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又何来逃脱之灵感?若不能逃脱且命丧于篓,你如何能坐下来听我今日絮语叨叨?这是个逻辑学上的问题,有点意思,有点扯。太扯了。我曾听说过一个新鲜而大胆的论断: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最多只需通过六层关系,便可达成联系。是么?人类的情况我不甚了了,我只知,此论断若放在我们蟑螂界,则一定是个谬论。你知道的,我们蟑螂族是个自闭又怕见光的种族,谁和谁都碍不上。唉,又扯远了。你就权当做广告吧。回接上文继续啰嗦:问题来了,此垃圾篓又非水缸,且蟑螂也未必抱得起石头。那我如何脱离于篓?霎时,我灵光一闪,有了,只不过一个形式问题,换汤不换药罢了。凡事得从脚根子想起不是,别跟人一样,整天一个劲地就知道往上面瞅,怕打雷怕下雨的。上面是什么?虚无!头朝下,看清楚没,垃圾篓是塑料做的,格子网状,质地薄脆,底下刚好被馋嘴的老鼠磨出了一小块缺口,但还不足以容下我的个头及汤圆的个头。得想办法把这个洞它捅大一点,再大一点,拿什么捅?当然是这些蠢货们的牙齿啦。还爬,快给我下来!真是蠢到家了!快,把下面那个缺口给我用你们的伶牙俐齿狠狠地磨,平时怎么嚼饼干的?那就是饼干。对,就这么嚼,使点劲,没吃饱还是怎么的,看什么看,嚼啊!平时开饭你们一个个不都如狼似虎吗,这会到夹起尾巴当缩头乌龟了,再说,你们有尾巴吗。酒囊饭袋,给你一勺饭不给噎死都得撑死,看到没,六个汤圆,胖乎胖乎的,还发着擎天臭呢,馋了吧。什么?哦,行行,没问题,回去我们平分了,谁的也不少。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什么,一个都不能少!对,何况你们才四个,加上我,还有一个汤圆多呢。放心,我拍胸脯保证,不信?我以我的蟑螂格起誓,行了吧。什么?我去年借你的鱼骨头还没还?瞧你这点气量,至于么,那鱼骨头我咽得下去么我,回去铁定还你。行啦,就别打野望了,等那胖女人回来咱们全都得撂须须。恩,左边点,再上面点,看见底下那尖角没,磨平它就大功告成了。好了,闪开,我要出来了。哎哟喂。我的屁股被挂住了,来,借个力,拽我出来,轻点哟兄弟,疼。呼呼。总算有惊无险。你们几个,进去把汤圆轮出来,班师回巢……
  叙述到此出现了一条严重纰漏,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此次踩点觅食事件是顺着上文“学习汉字必要性”这个线索切入的,但行文至此,洋洋两千余言,我却丝毫没有道出个所以然的意思。由此我再一次感受到汉字与汉字汇流成河时所呈现出的那股泥沙俱下般的乖戾而磅礴的气象。行不知所踪,言有所指;止于所当止,意有它向。那日我们五只蟑螂推着六个汤圆凯旋而归,顺着曲曲歪歪的甬道,打马过沼泽般,好不容易才弄进了洞里。按事先约定的,当天晚上我们便对收获的粮食进行了平均分配,每蟑一个,剩下那个作为税收充公入库,谁也不许打歪主意。汤圆太大,几乎是我们身体的三倍,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就囤着吧。西北风一刮,要抖抖索索蜷着身子出去觅食可不是件易事。每天刮一点皮啊馅儿啊放嘴里嚼嚼,要细嚼慢咽,巴咂巴咂,这叫品,把味和道都从那骨里肉里给巴咂出来。人类这几千年生活的精髓不就在这上唇下齿的巴咂之间么。民以什么为天?这不就对了。这东西又腻,还黏,不能食用过量,易发胖,长斑纹,被其它小伙伴们笑话倒在其次,别赶明春了腆着大肚子洞口都出不去。什么?我危言耸听?唯恐天下不乱?散播谣言?以散播谣言的方式危害公共安全?要治我罪?逮捕我?拘役十五天处罚?还禁食?我×,当我什么也没说。您呐,就自作孽不可活去吧,爱咋咋地,我管不着。把螂心当蝎肝肺!就搂着汤圆当玉石睡死去吧你。可搂紧了,别半夜被其他穴的那群老蟑螂给扒了,你就哭爹喊娘了。你还不知道它们那些个狗日的,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瞎晃荡,白吃白喝还白拿,坑蒙拐骗,奸事做绝,诶我就奇了怪了,你说那洞外的胖女人眼皮子是纱帐做的?每天都听见她咋呼咋呼,咋个一次都逮不着那群兔崽子?是是是,我不该胳膊肘往外拐,诅咒它们,好歹是自家人,流着相同的血,长着同样的肉,它再猖獗混蛋下三滥卑劣无耻下流,那也我们蟑螂族里的事,用不着人来掺合。咱不是有族规吗,族规就是悬在它们头顶的铡刀,不听话,哼,手起刀落,小样你就跩吧,等见了血光看你还得瑟。还是人类说得好,这是人民内部的矛盾,决不允许外部势力渗透破坏。你看你,一口一个人类,怎么的,是不是想叛逃?啊,没有没有没有。这叫引据。即引用别人的话来给自己的观点筑个据点,有据才稳嘛。看看你们一个个,呆头呆脑,鼠目寸光,脑子转不快也就罢了,还不知耻而上学。我的乖乖,不是让你上学校,是上进!上进!懂?老三呀老三,别整天就知道瞎守你那个破轱辘汤圆,干吗,它长腿了?会自己跑?都被你咬成七荤八素了。圆不圆,方不方的。秃鹫都嫌弃。啥?秃鹫是啥东西?你、你、你……哎哟喂嘞。我的祖宗诶!罢、罢、罢。孺子不可教也。你们上辈子肯定是头猪。不是大哥损你们,实在是恨铁不成钢,看着揪心啊,究竟是什么扼杀了你们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什么,体制?呵呵,别逗了,你呐,就跟那些个高头大马的人类一样迂,整天张嘴闭嘴,唾沫里就离不开这俩字,拿虚无缥缈的看不见的鬼魅魍魉来搪塞个体想象力溃烂的深渊。知道这叫什么吗?自欺欺人!天地间就没比这个更操蛋的了。所谓世态,大抵如此。你们也别嫌我唐僧,唐僧你们肯定又不知道吧,太祖爷给你们开座谈会的时候你们都在干嘛?你,老二,打瞌睡;你,老三,剥脚趾;老四你也别偷笑,你是听了,那你倒是说说唐僧是谁?和尚?对,还有呢,肉好吃?继续。会打坐念经?还会干嘛?会飞?会变蟑螂?会泡妞?我敲你个天马行空雾里云里的二锅头,好好给我醒醒脑!你太祖爷要是还在世,不让你气死,也得被你给活活气疯了!喂,老五,醒醒,话都到这份上了,你还好意思睡!这不抬杠吗?!老二,狠狠掐它一把。还不醒?那就捏鼻子,实在不行,蜘蛛凳辣椒水伺候!俗话说:家立,国才能安。你看你老五都歪成这样了,怎么立?咱爹妈都撂须须多年了,我作为本户之首,兄弟之长,我不帮你们立,谁帮?指望族长?它斗大字不识几个,老眼昏花,鼠目寸光,走肉行尸,整日持一本老掉牙的蟑螂经从洞首嘚吧嘚吧到洞尾,摇头复晃脑,还玄玄乎曰什么“那将斩断你的存在之根”,我呸!老古董,那是逆时代之恶行,要遭历史唾弃的!知道吗,一百多年前,在天的那一边,有个满脸胡渣的老头说过一句话:一切在历史中诞生的都将在历史中消亡。弟弟们,可知啥意思?我来通俗一下,大意就是所有的事物都得死——你会死,我会死,族长会死,所有蟑螂都会死,其他昆虫种族会死,人类会死,人类所创造的文明会死,这个星球会死,星球与星球搭建的大空间会死,空间之外的空间会死,那将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哦,试想,某一天,你刚睡醒,从窝里爬出来,眼屎还没擦干净,钻出洞,一瞧,我草,乌云突至,暴雨狂吼,飓风热浪排山倒海滚滚长江东逝水般地席卷你所看见及不可看见的全部,全部!all of the thing!那将是什么景象?一个字,无!一个无的世界。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可,没有“有”,何以证明“无”?既是“无”,这个“无”又是被谁看见的?既然被看见,又怎么可能会是“无”?既然不是“无”,又为何不存在?既然不存在,“无”又是以谁为对象而被确认为“无”?既然有对象为参考,就不可能是“无”。既然不可能是“无”,那么那个满脸胡渣老头所说的那句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话则站不住脚,是谬论!老头自己在扇自己嘴巴。由此观之,此世间没有一个论断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完全成立的。所有话语内部充满了矛盾、抗争、情绪、漏洞,矛盾如空气、如水、如网、如空如“无”,无处不在,裹住一切。似是而非。似是,而又——非!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操蛋逻辑!操蛋!不能说,一说就错,既是错,何不干脆沉默,如这世间芸芸众蟑螂,长着嘴巴,却只知进食,它们终其一生都如个移动的石头般碌碌庸庸着行尸走肉着,它们决不可能某一刻置身于这纷繁世界被雷电一击时的恍悟,原来嘴巴最重要是说!言!不言的话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人世一遭岂不白来?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啊!来,跟着我,屏息静神,一步步,弩开你们的嘴巴,运气,将舌头、喉咙、上颚、颧骨、咬肌、唇、齿、肺、丹田全部榫接在一起拧成一股绳,让这股绳运筹帷幄一鼓作气地把你肚子里禁闭已久的话语拽出来,狠狠拽出来!好,很好,你们做到了。但,光说是远远不够的,还需付诸文字,什么文字?当然是汉语,千里之外黄河流域的汉民族所使用的从甲骨文脱胎换骨而来的经历了竹简、龟甲、石头、宣纸、书籍及互联网等门牌嬗变的有着五千年迁徙史的依旧热血滚滚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伟大汉语!让你以汉语为原料打造的精神王国永驻人间垂青史册代代相传永垂不朽万骨不灰,逍遥于此间,此——间!啊,让在汉语的母体里起舞翩翩曼妙绝伦的文字负荆请罪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地穿过你所有青春说谎的日子!哦,原谅我这位已走火入魔病入膏肓的奉汉语为神的虔诚叙述者吧。我只是一只渺若沙粒的咖啡色的穿梭于人类与昆虫双重世界的常常在无意间就触发到你们内心深处那颗巨大的痒的现代蟑螂,我只活在这个叫谢宝光的年轻人的短促的行文告罄便会死亡的叙述幻想里,你已经感受到了,啊,对不起,此刻我已无法左右我的虚构的隐喻的一定要象征点什么反讽点什么揭示点什么创新点什么另类点什么引领点什么搞点什么花样的神赐之墨水往何方流淌,我更不懂何为小说,何为文体,何为结构,何为故事情节,何为中心思想,何为反映现实,何为魔幻现实主义,何为后现代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存在主义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主义啦思潮啦技巧啦深刻啦严肃啦逻辑啦规则啦可能性啦意识流啦举着小说的旗帜反小说啦……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既不懂,也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只是将权利交给语言,交给神性的汉语,让她把自己幻想成一匹脱缰之千里马,在纸上的大草原驰骋狂欢,那么,就信马由路,信路由命吧;就放纵她行于所当行,止于其不得不止吧。转眼之间,我已像个胡鬓斑白行将入椁的老蟑螂,对于命运,我已完全丧失决策之权。我知道,我即将面对谢宝光对我的审判,很快了,滴答滴答,你听,时间如峭楞之鬼,脚步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又何妨,至少此时此刻我还是一个主宰叙述走向的叙述者,既如此,我便要忠诚地履行将叙述进行到底的职责。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与他竞技,分秒必争地尽一切努力延长我的寿命。哦,偏题已太遥远,时间已经被拖拖拉拉的话语模糊了面孔,不知阅读此文的你感受如何,也许已经紊乱了吧。但,至少我依旧清晰地记得来路,记得来路上的每一个掷地有声的字每一个新鲜的句子每一种别致的叙述方式,记得每一个自由切换的语言镜头记得我当我自由切换有如神助时的那种无以言表的快感、骄傲、自恋、自负、自我呻吟、神经颠倒、烟雾轨迹、热血沸腾与心跳刹那间的跳动停止,记得我尚未完成的对此前交代的那根线索的对接。是,对接。我从漫游于街的场景过度到论述语言表达对于真正呈现事件的乏力再到以汤圆事件引入我为何立志学习汉语,原打算交代完毕即切回到上文漫游的语境里,然,现今我却严重偏离了预定的叙述轨道,这大概就是走窄门的后果吧。耶稣的话也未必靠谱。不过,通过他的理论,我倒是极大地丰富了此文本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是我,不是他谢宝光。作为读者,你始终要牢记叙述的主体。我真是疯了。必遭人诟病!现在,让我们甩弃前嫌,回到正轨。行文至此,与那根线索对接的必要性似乎已显得可有可无了。这未必是一个有棱有角的理由,且其中行文中时间之含混、重叠、倒置及转换为其存在的合法性设置了魔障,你亦可认为那埋伏于某处的所谓理由压根就是一个牵强的借口,有为了叙述的需要进行事后反证的嫌疑,够狡猾的!但,请相信,这确乎是我当初立誓必融会贯通汉语这门语言的一条导火索,因为我天赋异禀,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太多的异质元素。我想,上辈子,我必定是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
  那日我漫游到了垃圾街。如果将这座亚热带城市看成一个庞大的机械系统的话,垃圾街便是此系统里最斑斓复杂混乱多变也是最边缘的部分。我游走于街已有数日之久,所见无非是光啊亮啊新啊时髦啊高档啊奢侈啊流行啊跟风啊干净啊豪华啊大气啊……诸如此类。我的嫉斯如仇的身体拖着我飞也似的逃离了一瓣衙门大楼投掷下来的权力阴影。此时天近黄昏。当我缓过神,抬起头,看见头顶杵着一块吱吱歪歪病患不轻的绿色大牌子,写着:垃圾街。漆都快掉光了。看起来有点像是“立及行”。哟,这是啥意思?跟我玩猜谜?我呆在那,托着腮,支着须,搔首弄姿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哦,原来。有点纳闷。好歹是块路牌呀,咋整的跟荒岭上墓碑似的不清不楚,看来人类也不是时刻都那么讲究的嘛。好吧,我就发动我的想象之笔将这些被风蹭掉的漆一笔一画给重新描了回去,替人类好好讲究一下。等我拍拍屁股,伸个懒腰,起身,钻进了这条街,我才发现我此前自作多情式的讲究错地有多离谱了。这是条不讲究到什么程度的街?黑的黄的紫的红的灰的横着的竖着的打卷的舒展的别着脑袋仰望星空的倒扣着细声啼哭的枝繁叶茂情欲旺盛的老不正经跳着探戈的……垃圾!吃了兴奋剂拔苗助长蓬蓬勃勃足可没膝(人的膝)高擎着革命主义火把向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境孜孜探索昂头生长的垃圾!左一圈右一堆稀稀拉拉顺着青石街板逶迤而行百米后拐个弯不见了踪影的顺手将我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其妙长出的那株叫做孤独的植物连根拔起席卷而走的垃圾!于是,我追随着被盗走的孤独形色黯淡地走进了垃圾街。后来,我的被垃圾干扰的视线终于扯烂枷锁迷途知返向更多未知的空间尖锐地刺了进去——啊,臭豆腐!啊,烤鸡腿!啊,羊肉串!啊,热狗!啊,寿司!啊,铁板烧!啊,手抓饼!啊,布丁奶茶!啊,人体晚宴!啊,行为艺术!啊,诗歌朗诵会!啊,复活的广陵散!啊,恢宏的三维油画长廊!啊,高耸入云的烂尾楼!啊,正在上映《鬼子来了》的叛逆电影院!啊,关于如何根治雾霾的云里雾里的专家学术讲座!啊,满地摊丰乳肥臀歧路丛生的黄色小说故事会和郭××文集!啊,朝路人挤眉弄眼风一来睫毛就掉下来的青楼女子!啊,赤脚撸袖坐在电线杆下打扑克骂娘的城管和小贩!啊……等等,等会,那个举着大旗卖狗皮膏药的男人后面摆着的是什么?闪开呀,别挡道。啊,看清了,天呐,是昆虫宴!昆虫宴!蜈蚣、蝎子、蚕、蛆虫、螳螂、蜘蛛、蚱蜢、壁虎,啊,还有蟑螂,我的同类,都被生猛地油炸过,看那样子,泛着诱人的光,生命之光,黑褐的冷寂的尸体壳子似乎随时准备复活,人可能吃吗?人敢吃吗?谁会吃呢?我坐了下来,神思飞扬守株待兔地坐了下来,我要等等看这第一个吃下昆虫的人是个什么人。果然,来了。在100个人先后站在此豪华之盛宴前眼色悚然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像看见一坨屎般看见了自己的惊骇纷纷离去而时间已如飞行过度的大雁般栖在枝头瞌然欲睡之后,他,作为第101个人来了;他,以绝不雷同于之前100个人的另类形象叼着烟哼着曲儿晃荡晃荡着腰板子就那么轻轻地如魂似鬼风度翩翩不可一世般地来了。他被昆虫宴的扑鼻怪味扯住了衣角,停下了他的风度翩翩装模作样,他笑了起来,那种从嘴角的细微波痕中显露出的欲言又止的极有醉翁之意的笑,是极有哦!他递过几张皱烂的纸币,换来一串极有光泽的晚餐,那晚餐列队有序地通过一根细薄挺直的竹签嵌入到他优雅开放的兰花指中,再经由手臂、肱二头肌、关节、骨架、血管、肘部及手腕的在高度有效的运作机制配合下通过向上旋转翻越的兰花指深入到他那勇敢空洞临危授命的嘴巴里。嘎嘣。吱吱。咀咀。啊,多么动听的咀嚼声!多么沉醉的肌肉表情!多么抑扬顿错声色犬马欲仙欲死斗志昂扬的嘴唇告诉牙齿牙齿告诉舌头舌头告诉食道食道告诉胃胃告诉大脑神经大脑神经下达命令允许声带进行一切从简绝不能铺张浪费之庆贺的暧昧呻吟!死相!有了快感你就喊呀!还兜着掖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地伪装作甚!作甚!人类的虚伪莫过于此!当我沉湎于他脸部那些微妙的细节中时,却忘了看清那枚最重要的线索,是的,他吃的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味蕾向脑神经打了小报告?说时迟那时快,那串晚餐刚刚好顺着他的兰花指极度优雅地旋转了过来,那么巧合地穿过人流、烟雾、狗皮膏药、垃圾的重重魔障抵达了我的眼睛,而我的眼睛也那么巧合地穿过了垃圾、狗皮膏药、烟雾、人流的重重魔障抵达了它,我们互相像久别重逢的故人大跌眼镜相拥而泣般地发现了对方,啊,是蟑螂!他咀嚼着的竟然是和我流着相同血液长着相同肉色的但却不再鬼鬼祟祟的蟑螂!啊,它是多么幸运呀!它的身体进入了人类的身体,它的血液汇入了人类的血液,它的精神注入了人类的精神,啊,最最壮观的是,它的灵魂与人类的灵魂合二为一,揉成一团,彻底改变了自己终生流浪于生物圈边缘的悲催命运!它重生了!万劫不复地重生了!我也渴望重生,渴望以类似的方式万劫不复地重生!啊,那一天何时降临?机会来了。我卯足了劲,加速奔跑,跟着吃蟑螂的人回到他的位于垃圾街巷中巷深处且深刻的陋室,我希望被他吃掉,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成为人的一部分。喂,等等我呀,我在这!我在这!嘿,尊敬的人类,把我当成你今天最后的晚餐吧,拜托你,轻轻地稍稍的打开一下你海纳百川的嘴巴,让你的形而下成全下我如饥似渴的形而上吧!我像一个几近疯狂的蟑螂伫立在他的房间里,任凭我加大分贝竭尽身体能量之极限顿足吼叫,他始终不为所动。啊,我忘了,我是一只蟑螂,这是最要命的,一个人如何能听见一只人事之外的蟑螂殷勤呼唤呢?一个人又如何理解一只被族人驱逐出门流浪于斯的蟑螂之困惑与精神所向呢?呐喊于事无补,我决定尽一切可能出现在他可能发现我的地方——书桌,床,被子,马桶,衣柜,镜子,书架,烟盒,锅碗瓢盆……一切可能之地,从一切可能之地闯进他的视野。我相信我的贸然出现足以激怒他,燃烧他,吞噬他的安静,拽出他那潜伏游走于骨架深处的暴力胚胎,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把我的身体像一条鱼放在你欲望的砧板上任由你宰割,任由你蹂躏!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务必让我名正言顺通过你的嘴巴进入你的身体里,即便你的血液排挤我,灵魂嘲弄我,无妨,进入即抵达,哲人不是说过吗,唯有我们被粉碎时,才能释放出我们的精华。当你用牙齿咬断我的脖颈,绞碎我的骨头,用胃酸腐化的肉身,那便是我的灵魂孵化之时,我虽成了“无”,却是最深刻的“有”啊!当然,你未必理解。你也无须理解。你只须念头一转,拾起你那把沾满了偏见的钥匙,插进道德的世俗的已经锈浊不堪的锁孔,轻轻一扭,门就咿呀为我开启了。也为你开启,为尊严开启,为战胜蛮横专制的道德观念开启,为自然界所有生物的大统一大和谐开启,为天人合一的终极价值存在形态开启!好了,口号我已经喊累了,我已经老了,我尚未进入青春期便已经老了,奄奄一息,呼吸困难,伴随着令我的身体大幅摇摆的哮喘。多病。我的蟑螂外形只是徒有其表罢了,血液里流淌的皆是与人类有关的东西——语言、思想、艺术、哲学、历史、傲慢与偏见、穷皮囊与硬骨头、欲望与暴力、爱与虚伪……为了让我的灵魂腐化与重生,我决定奋力一搏,只有一个地方,他不得不面对我,也不得不在面对我的时候表现得咬牙切齿愤怒狂躁不安——那就是牙刷的软毛上。我趴伏在这些多年来被牙齿无数次刮倒却依旧挺起胸板的针尖上,我向它们示以最崇高的敬意,畏天道不畏强权,那是存活于世应该有的起码姿态。我轻轻地匍匐在它们头顶,让那些纤尘不染正义凛然的灵魂注入我的体内,让我带着它们以毁灭的方式重生。滴答滴答。长夜漫漫。滴答滴答。太阳照常升起。他照常翻了下身体,起床,懒腰,穿衣,拖鞋吧嗒吧嗒进入了盥洗间。擦眼屎,照镜子,取牙刷,啊,看见了我,他终于看见了我!但,等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愤怒?为什么没有毛躁不安?为什么没有热血上涌?而是一笑,嫣然的一笑,含情脉脉一反常态醉翁之意不知在哪的那么嘴角一抿,他笑了!笑得那么光明磊落,笑得那么坦荡自在,笑得那么春风得意马蹄疾,笑得那么衣带渐宽终不悔!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甚至有些走火入魔不知所云!他把我轻轻地从刷毛上取了下来,放在一边,继续他的刷牙,继续他的前程似锦般的笑。随后漱口,洗脸,撒尿,转身回到卧室。点上一只红双喜的烟,打开电脑,点开一个文档继续他昨晚没有完成的敲敲打打,指尖乱窜,神采飞扬。是的,他在写什么,写什么呢?我准备爬上书桌到那刺眼的电脑屏幕上瞧一瞧——啊,什么?《我对蟑螂没有研究》?他在写蟑螂!而这只蟑螂……竟然正是我!更令我不可思议的是,那只蟑螂所说的话所讲述的故事所蓬蓬勃勃无处宣泄的困惑皆源自我的真实经历,他是如何得知的,并将其形成文字?这太荒诞了!更荒诞的是,他竟然是完全照搬我的口气、语调、语言方式、叙事结构、故事线索以及其中所夹带的所谓反讽所谓隐喻所谓虚构所谓困惑所谓真相所谓荒诞所谓所有,是的,全部的全部,这是赤裸裸的绝不可能实现的隔空隔观念隔种族隔着所有一切所形成的一道浩瀚鸿沟般的剽窃。而他竟还厚颜无耻地说对我没有研究?我陷入困境。我迷失了。我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地瘫痪。多年来,当我的灵魂逐渐向人的方向骄傲嬗变,他竟然在文字里堕落成了一只蟑螂。此刻,更使我哑然无措的是,当我看见他在键盘上打出此文本的最后一个字,我已辨识不清,谁是蟑螂,谁是我。
                                                                           
2013-11-16

阿尔



原来贴这里了。小说明年前两期估计会用吧。

谢宝光



恩。

hydra

hydra

很喜欢。就是眼睛看的花。

谢宝光



谢谢。好久不见你冒泡了

hydra

hydra

谢宝光 写道:谢谢。好久不见你冒泡了

咕噜咕噜咕噜,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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